【奈因】无意义回声
1.
再次睁开双眼时，斯雷因发现自己正一个人躺在地上，四周是无尽延伸的黑暗。他尝试挪动身子，手腕和脚踝上的镣铐叮当作响，金属紧贴皮肤，凉意从未愈合的伤口汩汩流入，湿漉漉的额发把镶花边的白色塔夫绸衬衣打湿一大块，干掉的血在暗红色细绒伯爵外衣上留下巧克力色污渍。他舔舔干燥起皮的嘴唇，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后四处打量，可除了身下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以外室内空无一物。
我这是在哪里。
铁门传来一声低沉沙哑的呻吟，脚步声踩着不急不慢的节奏渐渐靠近。斯雷因警戒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死死抓住手中的床单，掌心隔着布料能感受到指甲带来的刺痛。灯突然打开了，白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砸得斯雷因头晕目眩，他本能地眯起眼睛又慢慢睁开，努力想要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
哟，看起来超狼狈啊海鸥。
额头被轻轻弹了一记，LED刺眼的灯光被壁灯柔和的黄色光晕所代替，斯雷因惊讶地看着表情淡然的棕发少年:橙....橙色混蛋？！是你捉住了我吗？！他猛地站起来，伤口被手铐刮蹭所产生的疼痛让斯雷因“嘶”地倒吸一口冷气。
不是啊，伊奈帆无辜地摊摊手，不过大尉和雪姐花了好久才说服基地负责人不把你的事情捅出去，你最好乖乖呆着原地不动。他眼神锐利地扫过斯雷因身上斑斑血迹，酒红色的瞳孔剧烈收缩但迅速恢复正常:现在应该改名叫蜘蛛蟹才对，而且是脚和蟹螯都被拔掉那种。
随便你怎么叫好了，麻烦解释下我为什么会在地球军的基地里半死不活谢谢。
咦你还挺有礼貌诶。十分自然地抬手揉乱对方淡金色的头发，其实事情经过挺简单的，弱肉强食而已。
不满地打开伊奈帆的魔爪，哦这样啊，那拜托你详细地给我讲讲好了。
伟大的薇瑟帝国军被干掉了。伊奈帆言简意赅地回答了斯雷因的问题，又将手伸向对方的脑袋。
所以这跟我躺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啊？！
伊奈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居高临下的眼神让斯雷因觉得他的潜台词就是“啊看你这愚蠢的人类啊”:海鸥.....啊不残疾蜘蛛蟹，你是被地球军攻占月面基地时发射的榴弹打爆脑子了吗？他戳了戳斯雷因的脑门，薇瑟帝国被打垮了，攻入扬陆城的地球军队把你当作战利品丢到了驻阿根廷的战俘营里。丢卡利翁巡航结束后经过这里补给，按照少女漫画的说法就是【命运的红线让我们注定相遇】。
......总觉得嘲讽意味十足啊。无奈地拍开伊奈帆的手，最后还是泄气般放弃了挣扎，任由棕发的小个子少年尽情蹂躏自己的头发。
不，我只是看破红尘而已。
所以你想说你的左眼已经看穿了一切吗。稍微调整了坐姿，斯雷因将腿缩起来，下巴压在膝盖上，歪着头直直盯着伊奈帆:真好奇你作为联合政府代表团一员接受薇瑟帝国投降时，是不是还挂着这样一张面瘫脸。
嗯，我也很好奇，伯爵先生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战败国的丧家犬呢。
丧家犬....吗，斯雷因轻轻重复了一遍，笑意凝结在嘴角，轻松但又苦涩。我本来就不是薇瑟公民，谈何丧家犬。他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下天青色的眼睛犹如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战败国什么的真是有趣啊，战争里面从来不会有胜利的一方，只是强大和更强大的区别罢了。强大者奴役弱小方，仅此而已。
唔，很有道理呢。伊奈帆抿抿嘴唇，海鸥伯爵的一番话让我受到莫大启发呢。那么，不介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斯雷因盯着面前的手，坐在地上没有反应，橙色东西你会过肩摔吗....许久后他才怯怯地问了一句。
啊？不会啊，问这个干嘛。
斯雷因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握住伊奈帆的手:因为艾瑟依拉姆公主殿下为了防身特意学习了过肩摔，然后.....她会下意识地把所有握住她手的人....都摔出去.......
所以你以前经常握瑟拉姆小姐的手咯？
才、才不是！察觉到对方语气不善，神经马上绷紧: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啊，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伊奈帆面无表情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镣铐，推开铁门示意斯雷因跟着自己走出去。斯雷因乖乖照做，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小个子橙色混蛋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他不认为橙色混蛋会对自己怎么样。他快步跟上伊奈帆，走廊暗黄的灯光把伊奈帆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孤寂地跟在伊奈帆的背后。
斯雷因突然觉得，说不定伊奈帆或许能够和自己拥有敌人之外的更多关系。他垂下眼睑，注视着自己的手。自己该怎么面对他。用这双曾经打穿过他左眼的手去触碰他吗。
这还真是命运啊。
2.
在伊奈帆的带领下两人不费吹灰之力地顺利溜出了基地。伊奈帆把斯雷因丢进吉普车内，声称“要让愚蠢的火星人跪拜在地球灿烂的文明面前”，顺手打开了车厢内的音乐播放器。沉厚略带沙哑的女声在车内回荡，伴随着吉他和钢琴清脆的音色，轻快明亮的曲调让斯雷因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如同窗外繁星满天的晴朗夜晚一样。伊奈帆摇下车窗，晚风从四面八方聚拢涌进来，他将头发拨到耳边夹好，露出小小的耳垂和耳边一大块白皙光滑的皮肤。斯雷因偷偷瞥了眼身边的伊奈帆，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和紧张随意地打着哈哈:啊好棒啊.....不愧是薇瑟帝国一心想征服的地方诶。
你是指音乐，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夜景。
嗯，都很棒！
伊奈帆转过头去，眼神冷不防地直对上斯雷因闪闪发光的天青色瞳孔，第一次看到这个家伙这么干净的眼神啊。大而明亮的眼睛，像碧色珐琅般精致，睫毛很长而且漆黑浓密，轻轻抖动时如同振翅欲飞的燕尾蝶翼。大概是被伊奈帆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样子吓到了，斯雷因迅速地岔开了话题:呃，嗯，橙色混蛋，这首歌很好听.....
是伊奈帆。界冢伊奈帆。
啊，嗯，我是斯......
我知道。斯雷因。伊奈帆把目光挪开，伸手去切换歌曲:小野丽莎唱的《Cachito》，西班牙语里面是“我的小男孩”的意思。
诶？！不、不用特意解释名字含义什么的.....
顺便而已。尽我导游的职责。伊奈帆关掉发动机，拔掉车钥匙:下车，换个交通工具。
困惑地看着伊奈帆从车辆后尾箱拖出一架自行车，不解地指着漆成蓝绿色的单车:橙.....伊奈帆，这是.....？
单车啊，伊奈帆动作轻盈地跨到车座上调整好姿势，拍拍后面的支架示意斯雷因坐上去。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带你去兜风啊。理所当然的口吻。
.......不要。野生动物般的直觉全开，告诉斯雷因面前面容平静的家伙心里正计划着什么见不得的宏大蓝图。
快点。不然就把你丢到薇瑟二皇女的床上然后拍照装裱挂在瑟拉姆小姐的房间里。
橙色混蛋你敢？！
敢。
和伊奈帆大眼瞪小眼好久，最后还是沮丧地缴械投降:好好好我坐上去还不行吗.....一屁股坐到自行车后座，顺手搂住伊奈帆的腰，反应过来之后觉得有点不太好，就慢慢地松开手，然而手腕被按住，他使劲抽了几次都没法挣扎开来，于是认命般坐好不动。斯雷因小声嘟囔了一句，你在哪学到的桥段.....
爱情电影里面。伊奈帆开始踩脚踏板，齿轮吱呀吱呀地转动，带着两个人缓缓地前进。四月份的凉风迎面吹来，斯雷因脸上烫伤理智的热度得到暂时缓解。花朵的涩味混杂着伊奈帆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在鼻腔里来回飘荡，酿成酸酸甜甜的梅子气泡雨，淅淅沥沥下在斯雷因心头。他看着伊奈帆的背影，小个子棕发少年就在自己眼前，他闭上双眼，干脆头一歪抵在对方背后，鼻尖萦绕着好闻的洗衣粉味道让他暂时忘记了战场上的新鲜血腥味和尸体腐烂发臭的气味。
好舒服的风。他睁开眼睛，道路两旁的高大乔木，站得笔直笔直的电线杆，还有万家灯火的城镇，迅速地后退，后退，最后完全消失在身后。他抬头看到头顶贯穿视野的银河，璀璨的星空让所有钻石都为之失色，天蝎座火红的心脏跳跃在天幕，犹如放置在黑色天鹅绒布料上等待估价的名贵红宝石，可他总觉得有一种更加令人醉心的红色，它存在于面前年轻少尉的瞳孔里，拥有不亚于火星般明亮平静的光芒。
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的光辉，闪耀在界冢伊奈帆的眼睛里，仿佛开在拉普拉塔平原上的红色花朵，春意盎然生生不息。
3.
到达海滨是当地时间十点半整。斯雷因跳下自行车，面对眼前的景色嘴巴张大成O型:大片大片宝蓝色的海面，犹如剔透的琉璃镶嵌在天幕之下，沙滩在星光下发出莹莹白光。他兴奋地弯腰掬起一把沙子，细碎的沙粒仿佛是星辰的碎屑从指尖淙淙流走。好漂亮啊.....
嗯。伊奈帆灵活地攀上一块礁石，眯起眼，眺望着面前铺覆视野的蓝色:天空呈现蓝色的原因是瑞利散射。
诶？不是光的反射吗？
不是。看着对方蔫瓜般丧气的表情，伸手捏捏他有点婴儿肥的脸:不过彩虹的形成可以简单概括为光的散射和折射。
这样啊.....
嗯？看着对方挠头嘿嘿笑的样子，怎么了？
没事，斯雷因轻轻地笑着摇摇头，总觉得，橙色混蛋是个很厉害的家伙嘛。
叫我伊奈帆就好。
是是是，伊奈帆少尉，斯雷因手脚并用地爬到礁石上，坐在伊奈帆旁边晃着小腿。啊对了刚刚出来的时候你跟我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是什么事啊什么事啊？
薇瑟帝国和地球联合政府签订了永久性的和好条约，以后地球人和火星人享有同样的待遇和地位。没去看斯雷因垂下去的睫毛，伊奈帆抬头看着天空，继续说了下去:地球上将利用薇瑟发达的科学技术保护和利用资源，薇瑟将会购买地球的资源发展自身。
.....这是件很好的事情啊。
你要怎么办。伊奈帆转头盯着斯雷因低垂的侧脸，回到薇瑟？
.....不，斯雷因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满是苦涩和寂寞:我在薇瑟没有亲属，甚至连薇瑟公民身份也没有。轨道骑士废除之后，扬陆城和火星机甲一定会被回收销毁。他抬起头来，星光照亮了他白皙的脸: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啊，这样啊。伊奈帆依旧是平静得听不出感情的声音，酒红色的瞳孔在星空下熠熠生辉，那么留在地球好了。
诶......？
我说，伊奈帆凑近某人惊愕的脸，最重要的事情只说一遍——
嘴唇轻轻张合，一个一个音节清晰吐出，羽毛般撩动自己的听觉神经。斯雷因满脸通红地推开伊奈帆，等、等等！这也是在电影里面学到的吗？！
啊，不是啊，轻松抓住斯雷因的手腕，将对方固定在怀里，意味深长地俯视着某人不断变红升温的脸，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像被丢到砧板上的活鱼一样蹦哒蹦哒地拼命挣扎，最后认命般把头靠在对方肩上，对方撒娇般蹭蹭自己的脑袋，斯雷因被伊奈帆棕色的发丝撩得鼻子发痒，噘着嘴别开脸。他轻轻伸直手，指腹抚过伊奈帆的左眼，对方的皮肤光滑而细腻。他想起来了。第一次见面时——虽然是非正式见面——当时自己坐在飞行器里，诧异地看着费米安巨大的火星机甲被丢卡利翁碾成碎片。他对橙色混蛋感到好奇，后来他在小侍女口中得知橙色混蛋的名字。他差点被这个家伙干掉，而作为报复他射穿了那个家伙的左眼。他驾驶着塔尔西斯想要将伊奈帆引入自己的陷阱里，他用完美的计划意外杀死了自己的养父。他们两人交手时他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觉，仿佛是两个多年不见的好友，在阳光充沛的下午饮一杯温酒、谈笑风生般的熟稔。他强烈地渴望着在伊奈帆身边。他不知道这感觉能否称得上“恋爱”。总之他不打算去理解，只管一头扎在对方怀里尽情赖着。
伊奈帆，你要说什么？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懒懒地斜了满脸期待的斯雷因一眼，知道了的事情就不要浪费时间再讲一遍了，我可是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人。
......那我说好了。迅速凑近对方耳廓，界冢伊奈帆虽然你是个橙色混蛋可是我喜欢你。
在斯雷因满意的注视下伊奈帆耳根迅速变成火星卫星图般的红色:海鸥......你再说一次....
不要。得意地竖起两根手指来回摇摆，说过的事情不能说第二遍，我可是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人。
今晚回去吃三文鱼刺身哦？
哦哦哦哦哦！欢呼着扑到伊奈帆怀里，伊奈帆虽然你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可是我还挺喜欢你的真的！
那个修饰词可以省掉谢谢。
海浪拍打在银白色沙滩上，水声回荡在海面上空仿佛蒸腾的云雾笼罩海岸。心里想要告诉你的话语，在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催化作用下终于一吐为快，如同丢进铁皮盒子的碎玻璃哗啦哗啦地清脆作响。然后你脸红着，别扭地拧开脑袋，极不情愿又欣喜若狂地，给了我肯定回答。月光从遥远的海岸线升起，雪光铺覆的大地注视我们两个的身影。人的复杂身体结构允许我抬头挺胸，伸出双臂，深呼吸，然后——
大声说出那一句“喜欢你”。
FIN.
总之....我.....入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