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泽】G.H.O.S.T.

前篇 Love Letter


 
  

1.

 
 再次睁开眼睛,灰白色的天花板映入荣纯眼中。他有点不适应房间明亮过头的白日灯,眯着眼好久才完全睁开,滴溜溜地四处打量:米色暗花纹饰墙纸,高中毕业照片放大了挂在正中央,全身镜,柠檬色细纹窗帘紧紧拉上,没有一丝自然光能够突入这个淡色的牢笼。

 

再熟悉不够的景物了.....等等?!

 

忽然回想起自己理论上应该站在贝尔球场的打击区上,荣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视野范围内所看到的都是御幸房间里的东西。他难以置信地重新躺回被褥中,棉织品上海盐味沐浴露的气味让他确认自己现在正身处东京的公寓。

 

这.....这是违反科学规律公式定理的事情吧?!

 

荣纯跳到地上,一个重心不稳直接摔个四脚朝天,不过这倒是提醒他一件很重要的事,醒来之前他应该被砸进了美国的重症监护室。

 

所以是,梦境?幻觉?

 
  

荣纯赶紧爬回床上闭上眼睛,默默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梦,或者是脑子被砸坏之后出现的幻觉。他将脑袋深深埋在雪白的印花被子里,就像去美国前一天埋在御幸肩上一样,然后闭上眼睛。深呼吸。

 

一。二。三。

 

他再次睁开眼睛,然而眼前看到的依然是一片灰白。他又闭上眼睛重复好多次,看到的还是那白茫茫的天花板,仿佛荒芜只长满枯草断肢的原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2.

 

渐渐接受自己真的回到东京不能继续比赛的事实之后,荣纯在床上呆坐着不久就跳下床,赤着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房间空调开了很低的温度,但他并不觉得冷。他无聊地看着墙上的照片,两张被晒得通红的脸,背景是泡腾片冲泡过的蓝天白云钻石场——那是他们的甲子园。荣纯盯着高中时的自己,稚气的圆脸贴在金光闪闪的奖杯旁,一手拉住显然没从巨大的幸福感冲击中清醒过来的队长摆出剪刀手。

比赛后的胜利之夜,他们在青心寮喝酒庆祝夺冠,度数不高的调制鸡尾酒饮料,百香果味的液体,蓝蓝的,在舌尖摇摇晃晃,仿佛一口吞下一个海洋,然而甜美一场。趁着大家喝高了拉住前园和仓持嚷嚷要玩真心话大冒险,自知素来得罪人不少的队长果断夺门而逃,带着荣纯。

“啧啧啧,以强硬配球风格出名的御幸一也居然会有这一天啊。”荣纯半是嘲笑半是得意地挨着御幸坐下,顺手抢走对方手里的瓶子。“不准再喝了啊,敢吐到我身上就揍飞你。”

“嗯。”

 

明显喝了不少的御幸乖乖点头,两个人坐在操场上晃小腿,明亮而薄凉的月光像北海道的海浪,训练场上开出一片雪原,映得御幸浅金色双瞳闪闪发亮,就像今天手里的奖杯一样。

 
 “泽村。”

 

“嗯?”荣纯停下往嘴里塞团子的动作,困惑地看着凑上前来的御幸把自己搂住,下巴顶在自己肩上,平日里恶劣满满的眼睛格外漂亮,像甲子园的阳光熔化后在眼底波涛流动,灼灼逼人又热烈的——

 

“喂!!!不要突然亲上来啊混蛋!!!”条件发射般将某人丢开,瞪了眼御幸纯良无公害的笑,荣纯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是很对劲:“御幸你是不是喝醉了?”

 

御幸腾地一下坐直了摇摇头,表情认真地让人更加怀疑:“没。”片刻沉默过后,“泽村.....”他慢慢抬起头,直视荣纯的瞳孔里盛满月光,亮亮的有点莫名的光点波澜。“毕业后我打算到东京大学去.....”御幸犹豫着搓搓手心,又喝了一口酒,似乎下定决心般开口:“你明年毕业要不要搬过来.....我们一起住?”

 

荣纯搔搔脸颊,低头盯着玻璃瓶子,磨砂的内壁里湖蓝色的液体慢慢摇晃,仿佛天上流动的月光。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太开心。希望就是现在马上搬家和你一起。他猛地灌了几口鸡尾酒,等脸红得跟眼前人差不多,可以全部怪酒精而不是自己那份喜悦急切的心情时,荣纯清清嗓子,直视御幸。

 

“好啊。”

 

后来他毕业了,他搬进御幸的公寓。他不喜欢白得吓人的墙壁,两个人跑到家居店里磨叽半天,挑了墙纸、被单、新床垫和靠枕抱回家里,然后兴致勃勃地拿起旧枕头“搏斗”,直到漫天白色棉絮和鹅毛纷纷扬扬,像冬日青道的雪飞身亲吻幸福的两人,他扑到御幸身上,笑着滚成一团,新买的被子将两人裹起,御幸的脚踝贴在荣纯的小腿上。两人相视而笑,交换一个过长的吻,直到缺氧不得不分开时却给被单紧紧缚在一起,挣扎好久才大口大口喘着气地一人躺一边,御幸的眼睛映着自己的脸,眼底满是笑意。荣纯。他喊。荣纯。

 

至今仍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荣纯将手指放在唇上,身后传来门锁打开的声音,他来不及找个地方躲起来,有点不知所措又期待不已的心情。然而推门进来的人从身边擦身而过表情冷漠,荣纯不解地跟着他御幸走到镜子前,他看到御幸苍白的脸色和微微颤抖的唇,看到系得过紧的领带和白色衬衫,看到御幸眼睛里湄公河汛期汹涌泛滥至西贡堤岸的绝望。

 

但他看不见自己。



 

3.

 

从医院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过半,御幸费力解下领带才拖着发软的双腿蹒跚到床边,就再也无法控制地,以半跪的姿势扑倒在床沿。开足一天的日光灯有点刺眼,空调的寒意从地板缝隙渗透出来,周围化为裹挟刀锋的西伯利亚高原或是冷光,笔直精准地捅进心脏,抽出来时并不血淋淋,刃上全是过去的记忆,刀鞘反着光,是荣纯温暖而干净的笑容,上帝创造出来紧挨胸口的光,现在逐渐在眼前模糊开来。

 

真是....有点冷啊。

 

御幸慢慢挪到床上,被子垫在身后很柔软,他搂着它取暖,就像很多夜搂着荣纯一样。他拼命地想从它上面找到一点关于荣纯的片段,他突然觉得很冷。脚底、掌心、胸口到眼眶一阵一阵发凉,御幸把自己卷在被子里。眼睛已经不疼了,眼泪流尽后只剩下干涸。仿佛恒河河床,一旦水汽蒸发殆尽,撒下的骨灰便星星点点落在土地上,一个个痕迹,一个个永不能愈合的伤口。伸手摁掉仓持打过来的电话,御幸从枕头底下翻出荣纯寄来的信件,红色邮戳像印在心口的朱砂痣,或者软禁在心脏深处的红。

 

他想起葵花祭两个人牵着手看斋王游行,荣纯将一朵红的天竺葵别在他胸前,花瓣上还带有亲吻后的余温,后来它被他收藏在抽屉最深处,直到它成为球场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御幸疯了似的拼命翻找柜箱,干枯了的花朵夹在两个人的拍立得中,他颤抖着吻了吻它,将它放入口中,植物枯死的肢体苦涩难以下咽,御幸用力地咬,血腥的铁锈气味弥漫开来,像是大洋对岸贝尔球场飘来的空气,打击区那片深红的梦魇在口腔中此起彼伏,无论如何也吞不下去。疼痛刺激了早已死去的感觉神经,传到眼眶的神经冲动拉开水闸,眼泪仿佛雨季正酣的河流,冲破堤岸席卷太平洋,麻木而嘶哑的声音消散在空中,就像水汽消散在阳光下。

 

泽村。

 


 

4.

 
 荣纯目瞪口呆地看着御幸,他伸出手去抚他紧皱的眉心,然而眼睁睁地看着手从御幸的前额穿过。荣纯的手停在空中很久,不知所措无处安置,身边是流泪不止的御幸。荣纯想说点什么,声音溢出来却像泡泡,刚和空气接触便破灭消亡,轻微的噼啪声只有心脏破裂时才能听见。

 

御幸。他徒劳地张大嘴巴,像离海的鱼,不顾一切地在沙滩上挣扎白费力气。御幸。我在这里啊。荣纯从后面抱住那个哭泣的人,泪水滴落到他宽阔的肩背,海盐味沐浴露和鸢尾的气味隐约飘来。荣纯坐在御幸身边,将头枕在他的背上,感受着那个人的颤抖和脆弱。荣纯从未见他哭泣过,即使是父亲去世那天,御幸也只是趴在自己怀里好久不做声,抬起头来表情依旧没心没肺的欠揍:还好有你。

 

荣纯将手贴到御幸脸上,泪水灼人的温度透过鬼魂的指尖一直传到胸腔。如果鬼魂有心脏的话它一定被什么东西紧攥成一团,丢到火焰中倒腾——那么灼热,那么疼痛。

 

荣纯又靠近了些,将额头贴在御幸的侧脸,身体上的伤早就不流血也不痛了,但是胸口的位置还是火辣辣地烧着,无力感和无可奈何的悲伤,和御幸的啜泣一同在耳边无限放大。

 

 
 心脏的悲鸣。

 




5.

不知道过了多久御幸才抬起沉重的脑袋,一种带倒刺的疼痛钻进头颅,他头痛欲裂,仿佛自己赤脚行走在冰原千里的荒漠,冻成锥状的冰柱自脚底贯穿整个身体直逼意识深处。

 

好冷。他模糊地想着,好难受。泽村。泽村。

 

御幸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被什么软软的东西从背后环绕着,他伸出手,只觉得侧脸凉凉的仿佛有色彩湖蓝质地柔软的东西在亲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床头找到安眠药,吞下两片,喉咙被刀割一般的疼痛,然后他躺回原位。药物的作用立竿见影,疼痛被打包丢出窗外,御幸感觉自己像个毛绒娃娃被掏空之后塞入凝胶,意识一点点流逝,流逝——

 

在他脑袋里荣纯皮肤的气味,早已没有,不复存在了。在他眼前,荣纯瞳孔的颜色一遍一遍地闪现:微笑的茶渍蜂蜜色,害羞时柑橘柚子水色,悲伤时浓浓的琥珀色,投球时火焰外层的金黄色,波浪起伏,明晃晃成树荫下光斑的碎片,一下子无影无踪。荣纯的声音,也许不记得了,但是能回想起对方唤自己名字时,傍晚那种带有倦意的温煦。眼前的事物开始如同音乐一般流淌起来,御幸恍惚看到一个人,他的泽村荣纯,非常美非常温暖的一个人,依然有着干净的笑容,丰盛而天真。几乎瑰丽透明的瞳仁、双唇和掌纹,至死不渝的爱意和虔诚——御幸心里慢慢回放过去的时间,画面黑白电影般一节一节失真:Morning kiss,浴室里几乎窒息的长吻,午后阳光落在一页莫奈的画册上。

 

他裹紧被子,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极了过去的很多个雨季,他和荣纯翻过一页旧相册时,窗外下起了雨。酒精、药物和情欲拽着他,他开始记不清那些雨中的拥吻、钻石场上的骄阳和床上灼人的体温。

 

他闭上了眼睛。

 

 

 

6.

 

他看着御幸吞下安眠药,心中警铃大作。荣纯拼命拉住御幸的手,试图夺走药瓶。御幸。他撕心裂肺地喊道,御幸混蛋!!不要啊!!御幸!!!

他用尽全力摇晃着对方的手臂,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御幸滑落在床上,嘴角黏连着一丝苍白的笑意。他绝望地听到他喊自己的名字:泽村。泽村。荣纯死死地捂住耳朵,御幸疲倦而温柔得催人落泪的声音却从全身上下向内渗透。

他几乎是哀求地在那个睡熟的人身边呢喃,我求求你了御幸,不要睡了,御幸,求求你....他抓住御幸的手臂,却无法感到对方的体温。御幸!!!醒醒啊御幸!!!荣纯带了哭腔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御幸,快醒醒,醒醒.....

 

呜咽声消失在空气里,他抹了抹眼泪,尝试拉开窗帘翻出去,但是鬼魂的手穿过了厚厚的窗帘。他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冲到门口,仓持焦虑的喊声从外面传来,荣纯试着拧开门把手却绝望地发现它被锁上了,他盯着门把手,上面插着的钥匙在日光灯下闪闪发光。

 


 

7.

 
 荣纯满怀希望地去碰那把钥匙,手指接触金属物体时一种剧烈而持久的疼痛赤练蛇般缠紧了他的手臂,他尖叫一声,满头冷汗地松手,惊恐地发现自己手臂的颜色变淡了些,一种加太多水稀释的颜色。荣纯坐在地上休息好久才勉强爬起来,让他激动的是钥匙居然稍稍转动了些。

 

他又咬着牙用力拧了一下,锯齿状的疼痛感咬穿了他的神经元,他不得不缩手往后退去,直到背部抵上墙壁,荣纯沿墙体缓缓滑落坐到地上。身体的颜色又淡了不少,但他顾不上那么多,撑着墙慢慢挪到门口,又试了好几次。门口仓持的声音渐渐变小了,荣纯惊慌地加快了开锁速度,然而身体的疲乏无力让他再次摔倒在地上,疼痛与绝望中他听到仓持打电话的声音。

 

荣纯费劲地抬起头,墙上时钟的指针走过数字四,他的四肢一阵一阵地传来噬人的疼痛,像沾上蜜糖的毒蛇牙齿贯穿他的指尖、手腕和小臂。荣纯感到身体在不断变轻、变透明,重力失去,躯壳仿佛肥皂泡随风飘走。

不行。他挣扎着爬向门口,不行。御幸他还没醒。他死死抠住木门,一次次想要站起来。不能倒下,我想救御幸。荣纯握住钥匙一头,咬住下唇。

 

御幸。

 
  

他用尽全力一拧,“吱呀”一声过后他无力摔倒在地上,仿佛残翅的白蛾被风吹断翅膀,低头透过身体可以看到红褐色花纹的木地板。他竭尽全力抬起脸,声音已经打不出来了,他只能感到沉重的铅块拉着他往下坠,堕入深深的深深的海里去。他用力扯开一个微笑,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太好了啊。再见了。

御幸。

 

  

8.

 

睡梦中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下,御幸从深度睡眠中醒来,茫然看着身边松了一大口气的仓持,直直地盯着门口。刚刚看到的微笑,暖而黏稠的蜂蜜热色金瞳,他呼唤自己的名字,声音在风中被吹散,到皮肤上却带有真切的令人眷恋的温暖。

  

“.....荣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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